千年故事19:魂降故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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耳畔響起令人安心的聲音,……

 

祖母綠的破片在眼前漂浮著,什麼都看不見。

 

水越來越濁了,血的腥味,是血的味道。

 

不,還有一種熟悉的感覺。

 

鹹鹹的──是眼淚!

 

為什麼看不見你?

 

這裡是哪裡?!

 

拜託!誰來救救我啊。

 

……好冷。

 

不行了,再也撐不下去了,已經到極限了。

 

寂滅出現,展開竹簡,正待寫下第一個字,笑著說:「好了沒?」

 

「可以了吧。」

 

寂滅與竹簡迅速光散。

 

「我想見你。」

「再見一次。」

 

阿寬猛然睜開眼睛。

 

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藍天,腳底被微浪拍打,臉上卻沾滿了鹽屑。

 

水,是透明的,黑色的雨下完了。

 

河,藍色而巨大的河,蒼茫無際。

 

背對我的少女張開雙手,迎風站立,風吹得她衣帶啪啪作響。

 

不是寂滅,是別人。

 

「醒啦?剛看到你臉色慘白,還以為已經死了。」少女蹲下對我說。

「這裡……是哪裡?」

「左之海濱。」

「海?」竟然到了海邊──如果這是寂滅筆下的竹簡世界,那麼世界必然重新開始,而這就是……我所希望的世界?

 

四顧張望,在這個世界裡,卻沒有寂滅的存在。

 

「請問,有看到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少女嗎?」

「你說我嗎?」

「不是,是跟我一起沖上岸的。動物也行。」我想到的是貔貅。

 

少女偏著頭想了想:「沒有──」

 

「咕嚕嚕嚕嚕──」肚子叫了起來。

「跟我回家吧。」少女笑著說。

「為什麼?」

「你不是肚子餓了嗎?」

 

但再怎麼說我也是個成年男人(?),隨便帶我回家不好吧。

 

「走吧~~」少女拉著我的衣角,我身上可是一毛錢都沒有,看看自己身邊只剩一個竹簍,打開一看,裡面除了上古水經注之外,什麼都沒有,寂滅的竹簡也不在了。

 

「走吧走吧~~」少女繼續往前走,她家該不會是開客棧的,要把我帶進去做成人肉包子。但我已經餓到頭昏眼花,無法拒絕危險的誘惑,直直地向陷阱走去。

 

「煮、好、了!」少女端出一碗熱騰騰的湯麵,在這春寒料峭的時候吃剛剛好,顧不得燙我先吃了一口。

 

「哇~~」真是說不出的難吃,根本沒有放調味料,麵條煮得過久全都糊掉,但少女期待的表情讓我不忍說出實話。

 

發揮人溺己溺的精神把麵吃完,「謝謝,但我該走了。」剛起身離開椅子,少女就哭喪著臉說,「那你要去哪裡?」

 

「我也不知道,但總不能待在你家。」

「可以啊,媽媽不會在意的,她都很晚回家。」話音剛落,門就被打開,看來這就是被稱為媽媽的女性。

 

預計會有一場潑婦罵街的戲碼,我也準備好倒掛竹簍抱頭鼠竄,「媽媽」卻只是抬起眼來:「什麼?又撿了一隻回來啊。」便低下頭走回房間。

 

等了很長一段時間,「媽媽」似乎沒有要出來的意思。

 

我放下心來──不對!本來的目的不是要離開嘛?!

 

趁現在。

 

少女正要從外面走進來,「咦~~可是我已經幫你拿好棉被了耶。」

 

這地方一定有問題,說不定是狐仙的巢穴,先派年輕貌美的女兒把身強力壯的男子騙進屋邸,養胖之後再宰來吃掉,剛進去的媽媽想必是姥姥,如果等她出來我就逃不掉了。腳踢到門檻而跌了一跤。

 

「是小人我有眼無珠冒犯各位,神仙姊姊您大人大量放我出去吧~~」

「睡在外面很冷吧,才剛進入春天而已……」看來她心思略有動搖,也不是個壞妖怪,再曉以大義的話,一定可以一起逃出去。

 

後方的門砰然而倒,姥姥出場:「煩死了!是誰在那邊大吵大鬧~~」

 

完了這下子還沒被養肥就要被吃掉了,姥姥盯著我打量良久,拜託我的肉真的不好吃啊。

 

「這傢伙是誰?」

「我的朋友。」

「嗯,為什麼會在這裡?」

「我帶他回來的,他人看起來很好。」

「混蛋!太過分了~竟然帶了男人回來~~出去!」

 

 

這次,我如願以償地被趕到門外去了,但連少女也被關在門外。

 

來不及帶走的竹簍還在她的家中,少女向我連聲抱歉。

 

天色已晚,說實在的我也沒地方去,以前雖然餐風露宿慣了,但現在除了一條(別人給的)被子以外,什麼生活器具都沒有。

 

巧婦難為無米之炊,除了坐在這乾等之外我也想不到別的方法。裹著被子依然能感覺到地面結霜的寒冷。

 

「對不起,」我都說過不用再說對不起了,少女仍然滿懷歉意地看著我:「那個……我也可以進到被子裡嗎?」

 

我竟然放任一個女孩子穿著單薄,受了大半夜的凍!

 

「當然可以當然可以,請用請用。」我立刻從棉被跳了出來,讓少女有地方取暖。

「不過……你那樣不冷嗎?」

「冷是冷,不過沒關係,你別在意。」其實我並沒有排除她是狐狸的可能,要是她懷疑我起了色慾之心,說不定連逃都來不及,還是保持距離得好。

「你呀,為什麼會來到這邊呢?」她問。

「我不知道。」

「是船難嗎?」

「不是。」

「那就奇怪了。」

「說來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啊。」如果是奇怪這麼一句可以解釋就好了,嘆了一口氣才想起來,不過要說奇怪,你也沒資格說我吧。

「吶,你喜歡天空嗎?」少女沒頭沒腦冒出這一句。

 

想到心思被天空吸走的寂滅,她的側臉也是這樣明亮,另一邊卻陷入深深的陰影。

 

「不喜歡。」只有這點是肯定的,一般論的我竟然也會討厭大家喜歡的東西。

「可是,我很喜歡呢。從很小的時候就覺得……總覺得另一個我在那裡,那樣很浪漫吧,真正的自己在天上,一定很舒服吧,向下俯瞰,地上的事物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,心裡一定可以感到很溫暖吧。」

 

不,那只是深不見底的絕望,失去遠近的距離感,神明在高處看著景物變換,那樣子是永遠無法得到幸福的。

 

希望這個新世界,不要有神明存在,這樣的話就不會有誰被願望束縛。

 

這樣,眾神才能夠獲得自由。

 

少女見我不答,以為我對這沒興趣,便轉換話題:「你真的不進來被子裡嗎?還有空位唷。」

 

「不用,反正天快亮了,我跑一跑就好了。」早就在原地踏步的我,快速奔跑起來。

「連你也不想和我扯上關係嗎……」

「嗯?」

「沒事,被子給你吧,我不需要了。」少女自顧自地把被子擱在我肩頭,又補上一句,「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冷。」

 

嘴硬的女孩子,寂滅大概也會這麼說。

 

「這樣的話,為什麼剛剛要跟我搶被子?」

「……只是想試試看罷了。」少女一屁股坐回地上。

「對了,講了這麼久,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是?」受人款待,多少還是得有點表示。

「大家都叫我十二。」

「我是阿寬。」

 

天微泛白,十二的狐狸尾巴沒露出來,也許她真的是人類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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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陳又津
    陳又津
   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,專職寫作。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。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《少女忽必烈》登上《印刻文學生活誌》封面人物。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。2010年起,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(《寂之聲》)、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(〈長假〉)、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(《甜蜜的房間》)、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(〈跨界通訊〉)、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、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。入選《九歌103年度小說選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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